我读小学时,同学蛐蛐儿是班上公认的小才子。他长得一表人才,高挑个儿,一头微卷的浓密黑发透着儒雅和书卷气。他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,是一种令女孩子着迷的浑厚的男中音,他的作文也常常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班上朗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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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就是这样一位才子,有一次却做出了让我大跌眼镜,继而嗤之以鼻的事情。
我发现蛐蛐儿偷书。蛐蛐儿家离我家很近,他常到我家串门。有时候放学回家,就在我家厨房的八仙桌上和我、我哥哥,一起做功课。做完功课就上楼和我们一起玩。
我父母的房间,有一口老旧的书橱,里面有一整套的《红旗飘飘》和满满两架单位定期给我爸送来的浅灰封面的《文史资料》,据说这种《文史资料》当时并没有向大众出版,是很珍贵的。我没有特别留意这套书,但我注意到蛐蛐儿对我爸爸房间里的那口书橱窥探已久。每次他到我们家来玩,都会偷偷溜进我父母房间,而每次他进我父母房间,又都会磨磨唧唧地在那口书橱前东张西望。我告诉他,我爸不喜欢小孩子进他的房间。
那一天,蛐蛐儿又在我父母的房间里磨蹭了半天,要回家前被我在楼梯口碰上了。他看到我顿时显出紧张,脑袋一低就要下楼。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显得臃肿突起的肚子,问:“蛐蛐儿你穿谁的衣服啊?怎么变得那么肥胖啊?”我边说边用目光扫过蛐蛐儿的肚子,追问道:“你衣服里是否藏了什么东西,怎么好像鼓鼓囊囊的?”蛐蛐儿慌乱地摇摇头说:“没有啊……”话没说完,只听“嘭”的一声,紧接着哗啦啦地响,蛐蛐儿肥大的夹克衫里掉下了好几本《文史资料》。“好啊!你偷我爸爸的书!”
“不是偷,是你爸爸答应借我看的。”
“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呀?”我爸爸正好从外面回来,他的出现让蛐蛐儿的谎言不攻自破。
但接下来,我爸从地下捡起书本,拍拍蛐蛐儿的肩膀说:“小鬼,说谎要不得哦!你要看这些书,尽管问叔叔借,但要有借有还,再借就不难喔!”
看得出来,我爸说这话时,眼里满是对蛐蛐儿的喜爱。我有些妒忌,我知道我爸爱才,对蛐蛐儿小小年纪就喜欢读《文史资料》倍加赞赏,可我“愤怒”地认为我爸对蛐蛐儿的偏袒,完全丧失了原则。不能因为蛐蛐儿有才,就对他张口说谎、动手偷书的行为姑息啊!
没想到,几年以后我也因为偷书而被人抓获了。那时,我已在杭州第十一中学上初中,十二三岁的年纪,正是求知若渴的年龄,但那时我们几乎无书可看,图书馆大多时间关闭,我们像干涸的河床里奄奄求水的小鱼,却看不到一滴水珠。
我就读的杭十一中是一所老牌的中学,它的图书馆有着丰富的藏书。是谁最先发现那些藏书,又是谁出主意砸开图书馆的窗户跳窗而入,这些细节我都已经不记得了,我不会忘记的是,我们七八个“同谋犯”都是“书牍头”,平时一本小破书都会让我们你争我抢,红眼相向,现在看到满屋子积着厚厚灰尘的图书,简直是欣喜若狂!我们立即达成了共识,偷书,能偷多少偷多少!大家进行了分工,有两三个同学在窗户底下接应,三四个同学往窗外楼下的草坪上扔书:《红与黑》《高老头》《牛虻》《九三年》《悲惨世界》《静静的顿河》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《青年近卫军》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》……我们完全被这些书给迷住了,舍不得这本,放不下那本,当图书馆窗外的草坪上书籍堆得像小山一样时,我们还不肯收手。
当时,我在自己的裤腰间藏了一本《金蔷薇》,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康·巴乌斯托夫斯基是谁,但我喜欢“金蔷薇”这个名字。没想到就是这本“侥幸逃脱”的《金蔷薇》,让我从此痴迷文学,也让我对蛐蛐儿将《文史资料》塞在衣服里想读书的行为,突然间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。正因为读不到,才想读。蛐蛐儿不仅是想读书,他更想读对他人生有所影响的书。
多少年过去了,蛐蛐儿已经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我很遗憾,在他生前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讲述这一段往事,我很想告诉他,自己对他当年的偷书行为,从嗤之以鼻的不屑,到同病相怜的理解,因为我们同样渴望读书,读那些我们读不到的书。
我更想告诉今天的年轻人,珍惜你们今天所拥有的幸福。你们可以徜徉各类书店、图书馆,轻轻松松坐拥书海;你们也可以网上购书,随心所欲挑选自己心仪的图书,想读什么书,就能读什么书。那是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多么渴望的事情啊!